《阿凡达》似乎为电影王国带来了一个划时代的奇迹。巨大的赞叹声浪淹没了全球的传媒,偶尔冒出的几句小小的非议显然已经无足轻重。
坐在黑暗的电影院架上了3D眼镜,绚烂的视觉景象令人久久地震惊。同时震惊的还有一系列前所未有的数据:5亿美元的投资, 60%电脑动画生成,9项奥斯卡提名,超过22亿美元的票房收入。显而易见,这一套数据是消费主义与技术主义共同造就的指标体系。尖端技术的消费,难道就是《阿凡达》赢得无数人亢奋地尖叫的原因吗?事实的确有些奇怪。不难看出,《阿凡达》提供的文学故事乏善可陈,一个似曾相识的成人卡通片。坚船利炮的掩护之下,西方殖民主义者闯入陌生的土地公然掠夺,这种历史曾经由众多的作家再三复述。尽管《阿凡达》将侵略的空间扩大到遥远的星际,但故事的主题一如既往。邪恶侵犯善良,从迷惑到觉悟,悲愤与抗争,如此这般,一切都在意料之中。
电影即视觉:这似乎逐渐成为一种普遍倾向。从张艺谋的《英雄》、《十面埋伏》到《满城尽带黄金甲》,视觉形象愈来愈瑰丽,文学的意义愈来愈单薄。当然,我所说的“文学”并非单纯的故事,而是包含了文学所遵从的各种内在范畴:人性的拷问,历史的深邃洞察,微妙的内心波纹,意味深长的隽永对白,云谲波诡的人生变局等等。相对而言,许多沉迷技术的影片仅仅是一些光和影的炫技式展览。视觉在电影院的封闭空间接受如此强烈的冲击,以至于视神经接收的许多信息无法充分地还原为思想。电影热衷于制造奇观,力图让我们见识从未遇到的景象;与此同时,从熟视无睹的日常景象之中产生独到发现的分量却不断衰减。在我的心目中,后者远为困难,同时也更为重要。正如本雅明所言,摄影机械是一个无与伦比的发明。摄影的意义远非真实地复制世界,而是教导我们如何“看”——视觉如何捕获周围各种转瞬即逝的戏剧性。因此,电影充当了我们识别生活的教科书。然而,现今的许多导演更愿意考虑的是电影的“技术含量”,例如宏大的巨型景观,栩栩如生的数码成像,航拍,胶片等等。他们不太在乎来自文学的某种异议,篝火堆旁边行吟诗人发明的叙述形式似乎已经陈旧了。电影是工业时代的产儿,影像符号的生产工具是机械、电子器材以及各种尖端技术,哪怕是令人咋舌的巨额投资也足够支持电影的骄傲姿态。
电影具有充分的理由迷恋技术,并不惜血本地筹措充足的资金。但是,当技术迷恋演变为技术崇拜的时候,电影可能遭受无形的损害。作为机械文明之下典型的艺术样式,电影可以对赖以生产的仪器设备表示足够的敬意。尽管如此,我仍然顽强地相信,电影艺术必须包含着技术以外的内容。如同所有的艺术一样,电影的某些方面同样是单纯的技术所难以穷尽的。制作技术弥补不了思想、智慧和洞察力。钢笔、圆珠笔或者电脑写作出来的文章不一定能够超过庄子或者苏东坡;精致的现代绘画器具也不是逾越《蒙娜·丽莎》的必然条件。制作技术为电影带来了许多,但电影的衡量还应该有许多制作技术以外的尺度。好莱坞大片旋风般的登陆,炫目的技术引起一片狂欢,那么,技术即是艺术吗?时至如今,《阿凡达》的完美成功令人绝望。我们在坦诚地向杰作表示敬重的同时,这并不意味了自惭形秽,长吁短叹——尤其是面对优美的技术制作。
本土电影的最大资源即是本土的经验,这是无可代替的。本土的人情世故,喜怒哀乐,本土的历史和特殊的情结,还有本土的独特表述。技术崇拜以及利润的追逐应当适可而止,尤其是没有理由将《阿凡达》的商业成功解释为某种高不可攀的文明。否则,这种文化逻辑内部隐含的危险倾向可能诱发历史的畸变。让我们回忆一下,这些观点不就是《阿凡达》的启示吗?这一部电影之中,采矿公司和上校为首的武装力量之所以侵入潘多拉星球,并且对于纳威族土著大打出手,无非是仰仗精良武器攫取某种稀有矿物。他们心目中,无论是那一棵参天古树、六条腿的战马、原始的弓箭还是纳威族的集体祈祷、万物有灵的哲学均是低等文明的表征。因此,他们对于自己的入侵、掠夺和杀戮不存在任何愧疚之意——驱逐土著犹如一种文明的拯救。当然,电影的结局令人快慰:良知终于阻止了贪婪的侵略,技术恶魔终将在正义的抵抗之下溃败。如果由于目迷五色而遗忘了这个主题,那的确有些买椟还珠了。